李白《少年行之二》背后的中亚文化
马睿
胡姬,现代人俗称“洋妞儿”。
自张骞通西域之后,胡风便开始在中国广泛流行。据说汉灵帝刘宏就特别喜爱胡服、胡帐、胡床、胡坐、胡饭、胡箜篌、胡笛、胡舞……京城中的王公贵族也竞相效仿。李唐王朝奉行开放包容,兼收并蓄的国策,因此长安也成为了一座国际性的大都会。早在唐太宗时期,波罗毬就风行于长安。到了唐玄宗时期,由于国力强盛、社会安定,大量外国人常年居住在中国,故而中国的服饰、饮食、音乐、艺术、建筑等诸多领域都深受异域文化的影响。
长安城里的胡人,来源大致可分为四类。一是从北魏、北周时代以来就居住在中国的胡人,他们汉化已经很久,但仍然保留了本民族原来的姓氏;二是从西域来中国经商谋利的商人及其家眷;三是到中国传播佛教、基督教(景教)、摩尼教和袄教(拜火教)的僧侣、传教士;四是各国派往唐王朝担任使节(或质子)的官员、王室成员及其眷属。
在唐朝,长安城很早就有“东贵、西富、南贫贱”的说法。由于长安城东部多是贵族、官员的居住区,所以东市(隋朝称“都会市”,在今西安交大一带)主要从事国内贸易,销售各种奢侈品,服务于达官贵人等少数人群。而西市(隋朝称“利人市”)则主要从事国际贸易,位置在长安城西边,古人认为“西方”八卦为兑,五行属金,故而又被誉为“金市”。
据考古发掘,西市遗址平面呈长方形,南北1031米,东西927米,面积0.96平方公里,其范围在今西安莲湖区东桃园以东、老糜家桥以西、东桃园桥以北、中国航空器材公司西北分公司以南,先劳南市场位置。共占地约1600 多亩,建筑面积100万平方米,有220 多个行业,固定商铺4 万多家,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商贸中心(庄锦清,《唐长安城西市遗址发掘》,《考古》1961年第5期)。
由于西市距离唐代“丝绸之路”起点开远门很近,周围坊里居住有不少外商,从而成为一个国际性的贸易市场。这里有来自中亚、南亚、东南亚及高丽、百济、新罗、日本等世界各地的商人,其中尤以中亚与波斯(今伊朗)、大食(今阿拉伯)的“胡商”最多,他们多侨居于西市及其附近的醴泉、布政、怀远、延康等里坊。这些胡商把带来的香料、珠宝、药物卖给中国官僚,再从中国买回茶叶、丝织品和瓷器等。因此,西市内及附近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波斯邸、珠宝店、货栈和酒肆。
当时的王公贵族、公子哥儿、文人骚客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酒肆,最著名的有窦家店、张家楼等(徐松,《唐两京城坊考》卷四“西市”条),而西市最能吸引李白的则有三大宝贝儿:胡乐、胡酒和胡姬。
我们先来说说胡乐。
西域各国的游牧民族普遍具有豪放、健朗的民族性格,所以“胡乐”具有矫捷、明快、活泼、俊俏的艺术风格。这正好与唐朝开放、包容、兴盛、向上的时代精神相吻合,符合当时人们的欣赏趣味和审美心理。故而“胡乐”在大唐三百年历史中长盛不衰,直到五代、宋朝以后仍然不断发展、流传。
胡乐,包括音乐和舞蹈。唐代的各类乐舞,从它们的历史渊源、风格韵律、审美特征及服饰化妆等构成因素来看,大致可分为三类:一是继承前代传统,具有鲜明中原汉族特色的乐舞,称之为“汉风”;二是展示国内外其他民族乐舞风采,具有鲜明异域风韵的乐舞,称之为“胡风”;三是在继承传统基础之上,融合域外各民族、各地区乐舞因素创造出的新型乐舞,称之为“唐风”。三者之中,“胡风”最受唐人青睐。在唐太宗钦定的十部官方音乐(又称《十部乐》,即《燕乐》《清乐》《西凉乐》《天竺乐》《高丽乐》《龟兹乐》《安国乐》《疏勒乐》《康国乐》《高昌乐》)中,有八部都是源自异域的“胡乐”。
与宫廷大曲相比,西市酒肆中表演的多为小型舞蹈,唐朝人将广泛流传于宫廷、官府和民间小型表演性舞蹈分为“健舞”和“软舞”两大类。“健舞”动作矫捷雄健,节奏明快,富于阳刚之美。主要有《阿辽》《拂菻》《拓枝》《大渭州》《黄獐》《达摩支》《棱大》《剑器》《阿连》《胡旋》《胡腾》等曲目;“软舞”抒情性强,优美柔婉,节奏比较舒缓。主要有《垂手罗》《春莺啭》《乌夜啼》《回波乐》《半社》《渠借席》《兰陵王》《凉州》《屈拓枝》《团圆旋》《绿腰》《苏合香》《甘州》等曲目(崔令钦,《教坊记》;段安节,《乐府杂录》)。这些曲目大多数都属于胡乐或不同程度的汲取了胡乐的元素,具有强烈的异域风情。
李白的性格热情豪迈、狂傲不羁、天真烂漫,西市酒肆的胡乐对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。
其次来说说胡酒。
酒肆,自然是要卖酒。在唐代,西域胡酒在长安城特别畅销。初唐时,就有源自高昌的葡萄酒。后来,又有来自波斯的三勒浆、龙膏酒。从西市、通化门、春明门、延兴门一直到曲江一带,沿途都有胡人开设的酒肆。
高昌葡萄酒实现国产化也是在初唐。唐太宗平定高昌国后,将马乳葡萄种籽播种于御苑中。以高昌酿酒法,酿出八色葡萄酒。芳辛酷烈,味兼缇盎。颁赐群臣,深受欢迎。从此以后,长安便流行喝葡萄酒(王钦若,《册府元龟》卷九七0《朝贡》三)。
当时,长安城里比较畅销的胡酒主要是从波斯地区进口的洋酒庵摩勒、毗梨勒和诃梨勒(合称“三勒浆”)(李肇,《唐国史补》卷下)。“庵摩勒”梵文作āmalaka,波斯文作 amola;“毗梨勒”梵文作vibhitaka ,波斯文作balila ;“诃梨勒”梵文作harītaki,波斯文作 halila。据《旧唐书·波斯传》记载,波斯产诃梨勒,三勒浆应当就是这种树的果实所酿的三种酒。
唐代还有一种龙膏酒,黑如纯漆,饮之令人神爽,源自乌戈山离国(苏鹗,《杜阳杂编》卷中)。这种“黑如纯漆”的酒,类似于今天的红酒。
李白一生爱酒,西市的胡酒必是令其流连忘返的原因之一。
当时,长安实行宵禁制度,酒肆的营业时间一般不会无限制延长。许多酒肆从上午启门,到宵禁之前打烊为止,中间从不停止营业。但是,朝廷对于胡人聚集的西市,政策有所放宽,允许“夜静坊中有酒沽”(张籍,《寄元员外》)。于是,“皋桥夜沽酒,灯火是谁家”(白居易,《夜归》)的胡肆便成为热爱夜生活的文人骚客们的向往之地。而且,熟客还可以赊账(王绩,《过酒家五首》),这都反映了胡商酒肆的灵活经营方式和宽松的营业时间。所以,李白才可以通宵达旦痛饮,以至于“长安市上酒家眠”(杜甫,《饮中八仙歌》)。
最后再说说胡姬。
自古以来,以歌舞伴食便是中亚地区的传统之一。直到20世纪五十年代,新疆某些地区的餐馆都还保存着以舞女伴食的习俗。
西域胡人来到长安,数量巨大,其中自然也有不少妇女。这些胡姬卷发碧眼,高鼻美眉,曼妙多姿,长裙披帛。加之她们能歌善舞,浑身上下充满异国情调,分外妖娆。不仅是各国后宫、宗室、豪门的抢手货,更是酒肆招徕生意的“杀手锏”。
胡姬长得特别漂亮,她们一个个“肌肤如玉鼻如锥”(李端,《胡腾儿》,《图书集成·乐律典》卷八九《舞部》引),在人种上多属于印欧族伊兰种。该人种的颅骨眉脊突出,眼眶深凹,鼻梁高而直锐。男子多为浓眉多髯,女子多为蓝眼睛、双眼皮、瓜子脸,特别漂亮。
胡姬的服饰也很有特色,她们常着窄袖胡衫,帽子上装饰着珍珠或金铃铛,跳舞时闪烁生光。胡衫的后幅拖拽甚长,舞衣前后上卷,束以上绘有葡萄、海兽等纹饰的丝带,带子一端下垂,起舞之时飘荡生姿,曼妙无比。另外,锦缎绯红袍、绿锦裤、红鹿皮靴等都是胡姬们常见的穿着。这些鲜艳、曼妙的胡服,不仅流行于西域,也吸引了中原的汉族妇女大量效仿,风靡大江南北。
胡姬还擅长演奏乐器,最常见的乐器是四弦曲项琵琶(又称“龟兹琵琶”),这种琵琶是像吉他一样横抱在胸前弹奏的,用木拨子或手指都可以弹,甚至还有人能够骑在马上弹奏。琵琶这种拨弦乐器,奏出的声音可刚可柔、节奏明快热烈,很适合调动欢乐的情绪,所以特别受唐人青睐,是胡姬们最拿手的乐器,也是当时最流行乐器。据史料记载,五弦琵琶、竖箜篌、觱篥(bìlì)、毛员鼓、都昙鼓、答腊鼓、鸡娄鼓、羯鼓等也是胡姬们的常用乐器。
正因为胡姬集美貌、智慧、开放、能歌善舞等多种优点于一身,据专家考证,自唐朝以后,许多志怪小说中出现的“狐狸精”其实就是根据“胡姬”的谐音衍化发展而来。
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,只有开放包容,才能发展进步。唯有开放,先进和有用的东西才能进得来;唯有包容,吸收借鉴优秀文化,才能使自己充实和强大起来。唐代之所以强大,正是因为包容开放;清代之所以落后,恰是因为闭关锁国。
李白祖辈几代都生活在西域,深受西域文化的熏陶。他在《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》《白鼻騧》《前有樽酒行》《醉后赠王历阳》《流夜郎赠辛判官》《天马歌》《寄远十二首》《猛虎行》《观胡人吹笛》《九日登山》《上云乐》《东山吟》《于阗採花》《关山月》《战城南》《侍从宜春苑,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,听<新莺百啭>歌》等诗歌中都提到胡姬、胡马、胡酒、胡乐等异域元素。他本人会写《和蕃书》(乐史,《李翰林别集序》),会说月支语(李白,《寄远十二首·其十》),爱听人弹奏《青海波》(魏颢,《李翰林集序》),和这些洋妞儿们交流起来毫无语言文化上的隔阂。
因此,相对于洋乐和洋酒来说,李白平生的最爱还是洋妞儿。